【原創|夢迴。沓跡】撫平足跡 (5)
04
好像還有什麼事情沒做。
在目送爸爸出門後,我待在客廳裡,一直在想到底是少了什麼。回過神後,我發現自己已經搭上公車。習慣性地在學校那站下車,空氣清新地沒有昨日濃厚濕氣的痕跡。校園的地上滿是被雨水打落的樹葉,即使地面已經乾了,泡在水裡過久已軟爛的葉片卡在凹凸不平的柏油路,怎麼也掃不起來,讓正在做打掃工作的同學們想當懊惱。
在經過停在校園內的汽車時,我下意識的往車窗一看。果不其然,窗戶反射出的畫面中並沒有自己。我搖搖頭,快步走到教室。
難得從前門進教室,看到一個人的臉,我想我知道未完成的事有可能是什麼。
蘇佳蓉的臉蒼白的嚇人,她的雙眼掛著明顯的黑眼圈。四周的同學紛紛看了下她,然後竊竊私語。原本蘇佳蓉還是堅定的讀著課本,但她身後的同學貌似沒有停下的意思,最後蘇佳蓉一副忍無可忍的表情,轉過頭眼神兇狠地說:「梁夢庭早就想自殺了,她選在哪天死是她自己的事,跟我沒關係。」
其中一個女生似乎嚇了一跳,語氣也不好的回:「妳早就知道她的事?那妳為甚麼不勸勸她?說不定她就不會想不開了啊?」
「關我什麼事?」蘇佳蓉冷淡的回答。「她都成年了,決定也是她自己下的,憑甚麼還要人勸著她?」
那女生一臉不可思議:「妳怎麼可以這麼無情?」
無情?也是,比起向梁夢庭那樣被各種感情影響,我寧願無情。
聽到蘇佳蓉的心聲,一股冷意從腳底竄上頭頂。
「看吧,就因為妳這麼絕情,才不受人喜歡。」我嗤笑。所以說,我討厭妳啊,明明就是對手,為什麼妳要這麼了解我呢?
我們兩個從態度和理念上,可以說相反的人,但從本質來看,我們是相同的。
就如她所說,我容易受各方的感情影響,我會考慮到別人的感受,有時候甚至會壓抑自己、犧牲自己的一些利益,陳瑜軒也罵過我很多次,我人太好了。蘇佳蓉則是冷漠的令人不想接近,她才不管別人想什麼,常常在背後被人罵很無情。
有趣的是,我們都是自我中心的人,很多時候我們考慮到的只有自己。我們時常把人隔絕在外,真正了解我們的人不多,但我們卻知曉著對方的缺點。
我就這麼待在蘇佳蓉身旁一整天,甚至跟著她回家。她的房間就和我一樣,乾淨的一塵不染、書櫃裡滿滿的教課書、講義和題本。蘇佳蓉正躺在床上,不安的翻來覆去,我站在她的床頭俯視著她因惡夢而扭曲的臉龐。
「原來妳也會做惡夢啊?」我哼了一聲,伸手碰上她的額頭。
※
我不意外自己看到的是一遍又一遍自殺當天的場景。我知道自己的心態比在程宇翔和陳瑜軒的夢境裡還要惡劣。對他們兩個,我覺得抱歉和不捨,但當我知道此刻經歷夢境的是蘇佳蓉,我完全沒有要出手的打算。憑什麼要我救妳呢?
妳這是在報復我嗎?
補習班裡,蘇佳蓉坐在位子上,面前攤著化學題目。我倆都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我究竟犯了什麼錯?死亡是她自己的選擇,為什麼所有人都怪我?我只是沒有阻止她,我只是像平常一樣嘴砲她幾句,她自殺的原因不是我,憑甚麼所有人都說我無情?
蘇佳蓉默默地等著「我」上前,翻開她的課本說了幾句話。她突然站起身一把抓住梁夢庭的衣領,失控的大吼。
「強者只會背著壓力前進,這不是妳說的嗎?」面對她的質問,那個我輕聲的道。
「我」就這麼跑走了,這次蘇佳蓉竟然追了出去,可惜在最後還是把人追丟了。我帶著看好戲的心情一路跟在後面,想著我倒要看看她要怎麼做。
蘇佳蓉上到了觀景台,一路等到了十一點。
梁夢庭帶著笑容走到了她的面前。「妳在等我?」
「如果不是妳一直纏著我,妳以為我願意等妳?」
「不是我纏著妳,是妳自己纏著自己。」她的笑裡多了些神秘,讓人有不好的預感。
「……什麼意思?」
「妳不知道嗎?這些,其實就是妳自己的壓力啊!」她一說完,整個空間陷入了黑暗,我騰空站在一片虛無,一條細細的鋼索延伸至遙遠的盡頭,蘇佳蓉和梁夢庭兩人踩在上面。突然被增加重量的鋼索發出可怕的聲音,開始晃動。蘇佳蓉張開雙手努力保持平衡,那個我卻像無所謂般,輕鬆地站在上頭,瘋狂的大笑著。「扛著壓力前進啊!像妳之前說的,往前走啊!」
「妳不是強者嗎?強者是不能逃跑的啊!」她看著蘇佳蓉,眼中帶著挑釁。
蘇佳蓉緩緩移動雙腳,四周立刻因微小的改變而發出吵雜的噪音。她被嚇地停下腳步,進退兩難。梁夢庭收起了笑容,面無表情地來到蘇佳蓉面前,看著一望無際的黑暗。
「看吧,平時風涼話說得那麼起勁,到頭來還不是毫無辦法?」她張開雙手,慢慢向後傾。
「至少我不會逃跑!走不動就走不動,總會好的!可一旦跑了,就什麼都沒有了!」蘇佳蓉大喊,還有幾滴眼淚落了下來。
逃跑,就真的錯了嗎?梁夢庭挑起眉,還是沒有停下的意思。
妳真的面對過壓力嗎?妳真的,知道壓力是多麼危險的嗎?
蘇佳蓉趕緊衝上前,想要拉住梁夢庭,但是她微微一側,蘇佳蓉便撲了個空。
「至少我能決定自己的死法,而不是被翻滾的繩索推入谷底。」
她墜入無底的深淵。
※
我知道夢裡的自己正將蘇佳蓉逼至絕境。
她再度在凌晨四點半多的時候驚醒,完全沒有再倒回去睡的意思,簡單的梳洗後便坐到書桌前開始看書。我坐在她的床上,盯著她的背影,心中的幸災樂禍正慢慢的轉為愧疚。
「妳自己為是強者,不受外物的影響。現在卻時時刻刻活在我死去的陰影之下。」
她的身體和精神大概都到了極限。沒過多久,她握住筆的手突然鬆開,筆喀的一聲掉到了地上,蘇佳蓉趴在桌上,一動也不動,只有背部規律的起伏。
「老實說,我真的不願意救妳吶。」我坐在她的床沿,悠哉的晃著腿。
她以為自己和我的自殺沒有關係,但事實上,就是她說的那句「與其跟妳一樣為了一點煩惱就想死,我寧願沒有感情。」才讓我堅定死亡的念頭。
沒有感情的人,充其量只是會呼吸的行動肉塊,更明白來說就是工具。他們只因為一個目標而運作,不考慮其他人的想法,獨斷果決,雖然有著極高的效率,卻不受他人愛戴。
我恨她明明了解我,卻故意說出那樣的話、我氣她認為我的煩惱只有「一點」。我努力過了,但是被現實狠狠的打了臉。選擇逃避,現實卻強硬地拉著我要我面對。
「我是只會逃避的懦夫,而妳充其量就只是個選擇忽視問題的膽小鬼。」
我站起身,來到她身後,輕輕碰上她的後背
※
我坐在觀景台的圍牆,只要往後一躺,就會摔落十七樓之下。蘇佳蓉站在我的面前,還沒從打嗑睡中回過神。
「你知道壓力是什麼嗎?」我的話成功引起她的注意,蘇佳蓉看向我,眼底的睡意慢慢退去。沒等她接話,我繼續說:「除了別人的期待、自己的期待、還有對於想要改變卻在嘗試很多次後仍然失敗的絕望。只要會威脅到自己的,就被稱為壓力。」
「我當然知道壓力是什麼啊!」她的語氣中帶著不滿。
「那妳應該要知道,那不是妳說扛就能扛的東西。」我無奈地搖頭,「就算妳能感受到壓力,卻從沒正面面對過吧?」
「什麼意思?」她瞇起眼,蹙著眉,似乎因為我的話而不高興。
眼前瞬間一片漆黑,我的腳下踩著細細的鋼索,每動一下,鋼索就會發出詭異的聲響,彷彿隨時會斷掉。我看見蘇佳蓉站在小心翼翼的踩在鋼索另一端,堅定的眼神中開始有些動搖。
「咿──呀──」尖銳的聲音此起彼落,一次比一次大聲。像是有什麼異常沉重的東西壓在我和蘇佳蓉之間,鋼索不尋常向下彎。下一秒,無形的東西憑空消失,鋼索立刻上下晃地厲害。我安穩地站在原地,反觀蘇佳蓉蹲下身,雙手緊緊抓著鋼索。
那些不明地噪音更加強烈,刺痛著我們的耳膜。
不能逃跑,逃跑是弱者的表現。
我用狠戾的眼神看著她,語氣冰冷的道:「站起來,蘇佳蓉。既然是強者,不就要面對壓力?妳不是說要扛的嗎?那就站起來。」
還沒等她有動作,無形的重量此時更加用力的壓在我們之間,從黑暗中射出無數道白色的光線,朝變形的中心點削去,鋼索上出現紅色的火光,在火紅退去後留下白色的刮痕。
「等、等等,再這樣下去!」蘇佳蓉看情況不對,驚恐的大喊。
向下的重量尚未停止,削著鋼索的白光也是。
啪的一聲,鋼索果不其然的從中間斷裂。
我們雙雙墜入黑暗。
※
張開眼睛時,我發現我們回到了鋼索上。
「妳現在找我,是想怪我嗎?」蘇佳蓉抬起頭,語氣帶著煩躁。
「難道不是嗎?」我立刻反駁,聲音漸漸大了起來。「妳明知道我的痛苦,卻看不懂他人的臉色,字字句句都朝人心口上的傷鑽。還是妳想跟我說,因為妳無情,所以講話比較直接?或因為我感情太豐富,所以太敏感?」以往吵架總是我被她的回話弄得啞口無言,這回換她無話可說。
「妳的『強者哲學』存在的意義是為了什麼?把人硬是分為強弱又是為了什麼?」
「為什麼選擇逃避就是弱者?妳憑什麼以強者的姿態鄙視被妳認為是弱者的我們?」
在我問了一長串的問題,蘇佳蓉終於很不住怒吼道:「妳到底想跟我說什麼?」
被她這麼一吼,我愣了一下。是啊,我到底要跟妳說什麼呢?
看到蘇佳蓉,長期的相處模式已經讓我習慣性地和她吵架,一見到她或聽到她開口,心中就會充滿怒氣。可如果我們再吵下去,這場惡夢就沒有結束的那一天。
我深深著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讓自己冷靜下來。
無形的重量再度壓了下來,尖銳的聲響由遠而近,且越來越大聲。
「我想妳應該知道,如果再壓下去,這條鋼索會發生什麼事。」我一手摀著耳朵,想要緩衝噪音帶來的不適感,在蘇佳蓉的面前伸出另一隻手。「我們能離開,但是決定權在妳。」
不可以逃避,逃避是弱者的表現。
但是再這麼下去,一定會崩潰的。
我不要,我不想要這樣。
我聽著蘇佳蓉腦中閃過的想法,她不停糾結在「逃離」與「弱者」之間。重量持續增加,我依然伸著手等待她的答案。
啪。
我們之間的鋼索正一條條斷開,鋼索不安的上下晃動。
我保持平衡、站穩腳步,耐心的待在原地。
在鋼索完全斷掉前,蘇佳蓉終於下定決心抓住我的手。我對她點了下頭,然後縱身一躍。
黑暗的盡頭是原本的觀景臺,吵雜的噪音隨著我們的墜落減弱,隨後被城市的喧囂取代。腳在碰觸到地板時一個沒踩穩,我和蘇佳蓉雙雙跌坐在地上。
「為什麼妳要這時候回來?為什麼妳要這麼折磨我?難道妳要說這是我的錯嗎?」蘇佳蓉的精神狀態大概真的到極限了,她的眼神空洞,透明的淚水不停湧出。
「妳很清楚的不是嗎?如果不是妳的『強者』心態把妳和他人的情緒隔絕,或許就不會因為鄙視『弱者』而說出尖酸刻薄的話。」
「選擇逃跑,不是妳想的那麼容易。」我揉揉被摔疼的後背,縮起腳,環抱著自己。「我不是不在意,而是沒輒了。我希望在還能保有自己的意志時,為自己負責。」
我相信她能明白的,即使是逃跑,需要多大的勇氣。
「妳剛剛不也選擇拉住我的手了嗎?」
我直勾勾地看進她的眼底,聽到我說的話,她下意識看向自己的手。
「還是妳希望被鋼索甩出去?」她搖頭。
那一刻的妳,也成為理念中的弱者。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信仰,規則成為我們行動或思考的依循,但不是一成不變的。」
我的身體這時變得透明,眼看時間差不多了,我站起來,拍拍她的肩膀。「死亡所帶來的壓力,一直以來都是最難面對的。」
「有時逃跑不是一件壞事。」
※
蘇佳蓉從座位上悠悠轉醒,我站在她的身後,收回貼在她背上的手。
我有太多的話想跟她說,卻在真正面對時有覺得其實那些沒那麼重要。或許在很多年以後,在她進入到社會時就會明白。現在由自己來說,也說的不清不楚。
很多的氣話在說出口前都被我吞了回去。我想,我們沒有必要再互相傷害了。
回首過去我和她的針鋒相對,我對這樣的生活已經感到疲倦。
「我們的恩怨,就到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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