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夢迴。沓跡】撫平足跡 （3）

02

我知道程宇翔在方才一瞥後就看不到我了。他一臉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下課時走到我的位子仔細檢查一遍，確認椅子沒有動過跡象。我想這應該是身為亡者的特權？雖然我現在確實坐著，但在他人眼中，我的桌椅一直保持的原樣。

這樣的動作引起左方的陳瑜軒的關注。「怎麼了嗎？」

「啊，不，沒事。」程宇翔搖搖頭，頓了一下，似乎在想要不要說剛剛的夢境。但他最後還是去找平常會一起聊天的朋友們，加入他們的話題。雖然臉色不算太好，但看起來有釋懷那麼一點。

我能做的只有這樣了。

陳瑜軒在程宇翔離開後也盯著我的位子好一段時間，然後轉頭拿出手機，翻開相簿一一瀏覽著我們的合照，可惜照片裡燦爛的笑容已成了過去式。我聽見微微地在吸鼻子的聲音，陳瑜軒伸手抹了抹眼睛，將手機螢幕關起來，拿出下一節課的課本，好似剛才什麼也沒發生。

可就算能正常的呼吸、正常的吃飯、正常的行動，空洞的眼神和憔悴的臉色使她如行屍走肉般。看到好朋友因為自己才這樣，我不禁感到心疼。想安慰她，但當我幾次觸碰她的手臂時，都無法像進到程宇翔的夢一樣進到陳瑜軒的意識裡，也無法像剛才一樣「顯靈」。

「所以是只有在作夢才會起效果嗎？」這個假設不無可能。

我假裝自己還活著，隨班上一起上下課。雖然大部分時間有認真地聽老師的授課內容，但時不時我就會注意一下左邊的陳瑜軒和身後的程宇翔。放學後的我沒有回家，而是走在陳瑜軒的身旁。「這麼說來，妳總是陪著我呢。」

記憶中自從發現兩人有著許多共同點，進而成為好朋友後，無論心情好壞身邊一定有陳瑜軒的身影。每次附近的同學跟自己借作業來抄時，陳瑜軒都會很生氣地指責對方為什麼功課不自己寫完，在安撫她的時候又會回過頭罵我人太好。考試犯了小錯誤而沒達到自己理想時，她便會拍拍我的肩膀說聲加油，然後扯到別的話題讓我分心。

有這麼一個好朋友，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事。瑜軒，如果還有機會，我下輩子還想跟你一起做朋友。

「啊。」耳邊飄來這句話，我愣愣地站在原地。回過神後發現陳瑜軒已經離自己一段距離，我趕緊用跑的追上她。

※

眼前的畫面不管看幾次還是會讓人感到難過。

陳瑜軒只要一滑開手機，就會把我們的合照全部瀏覽過一遍。而後眼眶泛紅，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一系列的動作在她回到家後已經循環出現了兩次。第一次是剛回到家把書包放好時，第二次是吃飯的時候。看她一口沒一口扒著碗裡的飯，沒吃幾口便放下碗，留下一句「我吃飽了」就抓著手機回房間。

此刻的她正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看起來像在想事情。過了一會兒，我再度聽到吸鼻子的聲音。陳瑜軒將自己藏在被子下，從被褥傳來悶悶的啜泣聲，持續半個小時後，床上的動靜停止了。我小心地拉開被子的一角，陳瑜軒大概是哭累了，閉著有些紅腫的眼進入夢鄉。

在這之後我再試著碰了她的額頭幾次，還是沒辦法進到她的意識裡。最後我坐在她的床沿，看著她安詳的睡顏。「但願妳能不受惡夢的侵擾。」

這時候就會覺得自己烏鴉嘴……

我不清楚過了多久，陳瑜軒均勻的呼吸聲開始變的混亂，她不安的在床上扭動，豆大的冷汗從額角滑落。我抓著她的肩膀，用力的前後晃動想要將她搖醒，卻沒有任何效果。等她漸漸平靜下來，我拉好剛才被踢開的被子，輕輕拍了拍她露在外頭的手兩下。

此時，熟悉的引力再度襲來。

　　※

床上的陳瑜軒從夢中驚醒，認為這只是場夢而安心地呼出一口氣。沒有想太多的她甚至沒注意到手錶上顯示的日期倒轉至奇怪的時間點──直到打開教室門，看到正在讀書的「我」。

陳瑜軒傻楞楞的站在門口，待老師出聲才將她從錯愕中拉回現實。走到座位時，她的表情除了驚訝外，還參雜些許恐懼。奇怪的是程宇翔在早自習時一直對她使眼色。

他們兩個什麼時候這麼好了？

「看來，妳也被困在這個夢裡了呢。」下課時，程宇翔很難得主動來找陳瑜軒說話，但是一出口就是讓我很想問「什麼啊？」的結論。我知道陳瑜軒剛才是做了惡夢，可「這個夢」的意思是？我聽到陳瑜軒驚呼一聲，沒聽清她說了什麼，程宇翔下一句話也讓我認為這確實是惡夢。

「對，而且只要沒能成功阻止梁夢庭自殺，似乎就會一直重新來過，我已經失敗了好幾次了……，也重過今天好幾次了。」

「天阿！那我們該怎麼做呢？」

所以，剛才的夢他們兩個也嘗試救過我嗎？

我想是的，否則依照這兩個人的交情平常應該不會有多少互動，陳瑜軒也不會那麼快進入狀況。想到此，我為他們接下來一定會面臨的失敗嘆息。

「為什麼要執意拯救我呢？」明明醒來後還是得接受死亡的事實。「這樣不是更痛苦嗎？」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他們竟然想到要去找我的哥哥。

哥哥啊，明明在感情上是最親密的家人，但我總覺得離他好遠好遠。功課好、運動強、人緣也不錯，不管在誰眼裡都是值得效仿的榜樣。然而看上去再怎麼完美的人，終究還是有不完美的那一面。就像他無法停止週遭拿我和他比較、無法撫平每一次他人的言語對我造成的傷害。

「找他也是徒勞啊。」因為他什麼也改變不了。

往哥哥學校的路上，陳瑜軒和程宇翔貌似在討論的昨日的夢。說著說著兩人的語氣越來越失落。「不過，她一向是如此，總是不肯說出自己的煩惱，就算是身為她好朋友的我，也常常無從得知她的心事，因為她總是以快樂的姿態面對著身邊所有人，雖然我有發現她最近的狀況好像真的沒有很好，但我還是想不透為什麼她會選擇輕生這件事。」我聽見陳瑜軒這麼說。

因為沒有必要讓妳承受我的痛苦啊，那不是說出來就能輕鬆被理解和解決的困擾。

對我來說，只有死才能停止這一切。再也不用聽到別人在稱讚哥哥後回頭對我說：妳要學學他，看他這麼優秀。只要死了，就不用接受那些於事無補安慰。

要是，當時能夠多多鼓勵夢庭；要是，當時能夠多跟她爸爸聊聊；要是，當時能夠再多問夢庭一些，或許……她會願意打開心房跟我說說吧!或許……這一切就都不會發生了。唉，一切都是我，害了夢庭……

聽到陳瑜軒的心聲，心底猛然一陣慌亂。「不、不是的，我沒有這麼想……」

我沒有想過瑜軒會這麼認為，我不希望她因為這件事自責。

來到哥哥的學校，陳瑜軒和程宇翔花了一些時間才找到哥哥。在經過一串奇怪的解釋，哥哥竟然相信了！我不禁翻了個白眼。可是又想想，這是夢，夢裡總是會有不合理的地方。

哥哥和他們聊天的時候說了不少以前的事，他們聽到那些過去時，臉色各個沉了下來。陳瑜軒的眼淚從剛才開始就沒停過，我也跟著難過起來，雖然想幫她擦去淚水，但是我知道她無法感受到我的存在。

其實不要在意就好了啊，這樣就不會痛苦了不是嗎？

※

下午10點50分。

他們三人站在觀景台，時時刻刻緊盯手機上的時間，還有觀景台的入口。

為什麼妳們要這麼多管閒事？

「哥哥！還有瑜軒跟程宇翔，你們怎麼會同時在這裡啊？」另一個我從門口走過來，面無表情，連語氣也平淡的幾乎沒有起伏。她眼底靜如死水，就像一個死人，毫無光彩。

「我…我想問妳……為什麼要選擇自殺這條路……」即使有被陳瑜軒和程宇翔預告自己將會出現，但真正見到人時，哥哥還是不免受到驚嚇。

「因為，我真的受夠了，就算我說再多也是沒有用了，希望妳們可以不要再阻止我了。」

為什麼你們就不能成全我呢？這樣我就可以解脫了。

「但是……妳還有很多愛著妳的人啊！我不是一直都在妳身旁支持著妳嗎？難道因為一些小事，就能夠隨意地離我而去嗎……？」陳瑜軒的眼淚沾濕了臉頰，看起來是如此的狼狽。但她還是想要挽回那個我。

真是狂妄的發言啊，如果他們真的愛著我，又怎麼忍心看我受苦呢？

「小事？」另一個我咧開嘴，諷刺地笑著。   

「我這麼努力想求得好成績，想變得跟哥哥一樣厲害，而這一切都只是為了得到爸爸的認可，只是想要得到他的多一點關懷、注意而已，我也是他的小孩啊，難道這些事真的有那麼難嗎？旁人對我指指點點、拿來跟哥哥比較也就算了，就連爸爸也是如此，絲毫沒有考慮到我的感受，這些壓力大到幾乎讓我窒息，我想你們也體會不到吧？唉，事實總是殘酷的，我真的累了……不想再承受這些了，要怨，就怨我實在是生錯家庭了。」

事實總是殘酷的，就像在聽到自己一連串的話語後，我並不覺得另一個梁夢庭有說錯。

看吧你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另一個梁夢庭不屑地輕哼一聲，奮力跑向圍牆邊，準備一躍而下。被她的動作嚇回神的三人發出驚呼，反應最快的程宇翔立刻抓住梁夢庭，卻已經來不及了。已經騰空的梁夢庭連帶著程宇翔往大樓底摔去。

不要救，就不會痛苦了。耳邊只有自己無奈的嘆息。

※

再度睜開眼，畫面回到十月十三號的早晨，我站在陳瑜軒的床邊，看她被搖醒、急忙地梳洗、急忙地吃早餐、急忙地看向手錶，然後急忙地滑開手機確認自己的手錶並沒有壞。

「怎麼了？妳快要遲到了喔。」陳瑜軒的媽媽看自家女兒定格在門口，好心的提醒。

「沒事沒事，我去上學了。」回過神的她趕緊把手機放回口袋內，然後出門。一路上陳瑜軒看起來心不在焉，還差點被要轉彎的車子撞到，大概在想這次該怎麼救我吧。

       

到了學校，經歷過幾次夢境的她見到座位上的梁夢庭還是不免愣了一下。不同於上次，程宇翔回到最原始的情況，和陳瑜軒完全沒有任何眼神接觸，早自習做著自己的事，一下課就去找朋友聊天。「難道夢換了嗎？」

「瑜軒妳今天幹嘛一直看成宇翔？難不成……」座位上的梁夢庭從書中抬起頭，噙著笑揶揄她。聞言，陳瑜軒立刻摀住梁夢庭的嘴防止她繼續說下去。「才不是！」

兩人就像平常一樣嘻嘻哈哈，直到第一節上課鐘響才停止。以第三者的角度來看，我臉上的笑容如此真誠。只有和妳在一起才能這麼開心呢。

──可惜一個人的自殺不一定會因短暫的歡樂而消除念頭。

晚上十點五十分。

陳瑜軒因為不放心再次來到觀景台。

就當她以為悲劇不會發生的時候，一轉身，梁夢庭就面無表情地站在她身後。「為什麼……」

「妳跑來這裡做什麼？」梁夢庭的冰冷的語氣令人毛骨悚然。我搓著手臂緩解不舒服的感覺，同時看到陳瑜軒正在微微發抖。

「可、可不可以…」她的眼眶泛紅，忍不住開始哽咽，說話時帶著濃濃的鼻音。或許因為情緒太激動，她一直想說什麼，卻說不出口。另一個梁夢庭站在原地，臉上出現不耐煩的神色。

「可不可以不要自殺？」陳瑜軒頓了頓，幾乎是用喊的說出這句話。

梁夢庭的嘴角掛著意味不明的笑容。「為什麼？妳能了解我的痛苦嗎？」

陳瑜軒點點頭，但梁夢庭像是不接受這個答案，哼了一聲。

「就算妳知道了，也不能算是真正的『了解』不是嗎？那妳有什麼資格要我不要自殺？」

梁夢庭說完，便迅速的往圍牆跑去。

「不！」陳瑜軒驚慌地大叫，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卻只捕捉到一把空氣。她邁出步伐，但是在準備跨出下一步時我伸手抓住陳瑜軒的手腕。我對突然能夠碰觸到她感到驚訝，她也因突然被拉住而停下動作。

「夢庭？」她疑惑地看著我。

搖搖頭，我對她說：「拜託不要再嘗試救我了。」

※

我們並肩坐在觀景台的長椅上，共同欣賞夜晚的景色，久久都沒有人說話。伴隨著我們的只有風吹過的呼呼聲和彼此規律的呼吸聲。雖然氣氛有些尷尬，但想到身邊的是陳瑜軒，心中就會升起一股安心感。

最後由我打破沉默。「對不起呢，讓妳經歷這些事。」

我聽到陳瑜軒啊了一聲，隨即又沉默下來，但是她的呼吸開始混亂，沒過多久便傳來了細小的啜泣聲。我沒有看向她，只是握住她放在長椅上的手。

「明、明明妳還有我啊，可是妳就這麼離我而去了，好過份啊……」說完，她便大哭了起來。我用另一隻手輕輕拍著她的手背，輕聲地說「嗯，我知道，對不起。」

她的眼淚像是怎麼也停不住，我能做的只有在這段時間陪著她，然後不停地、不停地道歉。等到她慢慢冷靜下來，她才回握住我的手。「我也要跟妳說對不起呢，夢庭。」

「我明明知道妳很痛苦、明明知道妳是一個不會把難過的事表露給別人知道、明明知道妳的痛苦是什麼，我卻什麼都沒做……」

這次換我啊了一聲，我轉過頭，捏了捏陳瑜軒的手讓她也轉過來看著自己。「其實我也應該要讓妳知道的。但其實另一個我說的沒錯，妳知道了，不等於了解。還有……我不想讓妳跟我一樣痛苦。」

「怎麼會？」陳瑜軒的表情滿是不解。

「順應也不是、反抗也不是，最後落到束手無策。」我聳肩。

時間要到了。

我拉著她站起身，然後牽起她另一隻手。「我不後悔。雖然很難，但我希望妳也不要後悔。」

我的身體漸漸變的透明，陳瑜軒也注意到了這件事。

「我會幫妳好好過完剩下的人生的，夢庭！」在我快完全消失前，我聽到陳瑜軒這麼說。

熟悉的白光閃過，回到陳瑜軒的房間，我坐在她的床沿，床的主人此時安穩的睡著。

「下輩子再當朋友吧。」我拍拍她露在被子外的手。「祝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