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夢迴。沓跡】撫平足跡 (4)
03
「家」的定義是什麼?
物質上是指一個能夠遮風避雨的地方。心理層面上,是能賦予人安全感、並且有愛你的人所在的歸屬。過去我時常思考著家的價值,雖然有些殘缺,但還算美滿。然而在面對來自外界的物質比較時,就會發現幸福早已遍布了細碎的裂痕。
※
隔日早晨,天空便下起了大雨。
我隨著陳瑜軒再度來到教室,她和程宇翔的臉色與前幾天相比好多了。我往右前方看去,那個埋首苦讀的背影,完全不會讓我有「好認真啊!」的感嘆。強烈的厭惡油然而生,內心咆嘯著許多不滿。這種感覺並不陌生,每次看到她,我就會有一股想要找那個人吵一架的衝動。
「真是……」心情和天氣一樣陰鬱。
我站在操場的正中央,閉著眼抬起頭,任雨水打在自己的臉上。如果哭了,就不會知道臉上到底是雨水還是淚水,也不會覺得難堪。可是現在的我無法哭泣,就像在回到家後突然喪失了這個功能。即使在那晚淚水模糊了視線,卻只是暫時的,醒來後完全沒有比較輕鬆的感覺。
在校園裡轉了一圈後,我便走出大門,轉而在學校附近的街道閒逛。
我刻意放慢了腳步,沿路觀察著道路兩側的店家或是在路上行走的人們。已經多久沒有這麼悠哉過了?雖然從以前就開始在補習,但在升學壓力還沒那麼大的時候,不是每天都需要往補習班跑的。偶爾有空的時候,我和瑜軒就會在學校附近找一家看起來不錯的小餐館,一面吃晚餐、一面說著當天班上發生了什麼趣事,直到吃飽喝足聊夠了才回家。
從高二下開始,補習班便開始密集的複習課程與考試,幾乎每天都獻給了講義和考卷。高三開學後更不用說,每天按時到補習班報到。早上搭爸爸的便車到學校,晚上十點半補習班放學,從以前趕末班車回家到之後爸爸幾乎都會來載,生活規律、單調且令人疲憊。那時自己腦中只有今天考了什麼、錯了哪些、有沒有搞懂,還有明天要準備哪些科目,對於週遭的事物根本沒放在眼裡。如今街道上的變化讓我感到有些驚奇,有些店家換了招牌、有些拉下鐵門,上頭貼了大大的租、有些才新開幕,紅色布簾上寫著吸引人的優惠。
「果然考試會讓人跟世界脫節啊。」我站在新的公車站牌下,看著顯示還要過多久公車才會來的電子顯示板。
※
外頭的大雨沒有減弱的趨勢。
聞著熟悉的氣味,看著熟悉的擺設,隔了一天再度回家,既懷念又讓人想逃離。
這個家承載了太多回憶。
明知道其中也有快樂的、溫暖的過往,現在能想到的都是些憤恨的、扭曲的情感。我想逃、我不想面對,但這裡才是我的「歸屬」。電視櫃上放著一張照片,和自己書桌上的是同一張。那是好幾年前全家出遊的照片,三人的臉上都掛著燦爛的笑容。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我想起國小無憂無慮的生活,那時還沒有升學壓力,輕鬆就能拿到高分。國中開始有了較明顯的競爭,但拿滿分還不算太難。高中開始,人們就會特別注意學校的名聲,「第幾志願」常常被掛在嘴邊,也同時顯示校內競爭的激烈。
人和人之間永遠少不了比較。
自尊、虛榮心、家族的光榮成了努力的理由,又在和他人比較時強化了三者。追求上位是一種不停輪迴的歷程,也像給自己下毒。過程痛苦,卻還是沉淪在其中,無法自拔。但是人們都忘了,再好的彈簧最後都會彈性疲乏。
以前爸爸回家時總會問:「夢,今天在學校過得如何?」漸漸地變成:「今天的成績如何?」最後只有「成績單在哪裡?」。以前都會聽到別人在攔截成績單,在自己家裡,根本不可能。除了日常的小考,段考和模擬考的成績單爸爸都好好收著。
很多大人沒有想過,這種行為對小孩來說不只是壓力,也是侵犯隱私。雖然績並不是什麼不能說的機密,但總歸來說,那是屬於我們學生的事物。在「你們要為自己的成績負責」這句話背後有著很多的矛盾點,大人們或許出於關心的本意關注成績,卻為孩子帶來痛苦。
整個下午我都待在房間,翻過書櫃裡占了大半部分空間的複習講義和題本。密密麻麻的題目,不論對或錯都用紅筆寫上了訂正。有些被圈了起來,紅色的筆跡寫著「不能再錯了」。有些打了問號,但是寫上解析的不是自己的字跡,大概是拿去問老師了吧。 我隨意的從講義中拿出了一本,坐在床上翻看,有幾頁還能看到自己讀乏了時的塗鴉。
直到床頭櫃上時鐘的數字歸零,新的一天再度來臨。聽到外頭傳來大門打開的聲音,我將手中的書放回書櫃。哥哥最近開始實習,平時住在外面,只有周末才會回來。那麼是爸爸囉?我想了很久,才走出房門來到客廳。鑰匙、公事包、外套散落一地,爸爸倒在沙發上,呼呼大睡。他的眼睛下一片青黑,臉看起來也消瘦了一點。
我拉了拉放在一旁的涼被,輕輕幫爸爸蓋上。
※
欸。
只是不小心碰到,結果進到了爸爸的夢裡。
這個夢境已經不在我能理解的範圍。眼前黃霧瀰漫,不遠處還冒著黑煙。空氣中充斥著濃厚的血腥味與火藥味,來回輾壓的坦克發出轟轟巨響,時不時還有來自天上的炸彈在四周炸開。耳朵因巨響產生耳鳴,我摀著耳朵,在戰場上漫無目的的行走著。
下雨了。
我看到附近的屍體堆有東西動了一下,然後坐了起來。那個人吃力的用雙手撐起身體,從我身旁緩緩爬過,所經之處留下長長一條暗紅。
「活著真的這麼累嗎?」我聽見他輕聲的說,然後翻過身,仰望著天。那張沾滿塵土與血色的臉並不陌生,我嚇的下意識向後退一步。
「最後一發果然要留給自己啊。」我看著他掏出腰間的手槍,無奈的笑了幾聲。
我發現身體不受控制,自動上前,一腳踩住了爸爸拿著手槍的手。我向下看,身上穿的草黃色的軍服,粗糙的質感摩擦著皮膚,很不舒服。左手上掛著一條粉色與金色相錯的手鍊。我嘗試奪會身體的主控權,但不管試了幾次都沒用。我蹲下身,撿起掉落在一旁的槍枝,臉上噙著嘲諷的笑。
「等等,你要做什麼?」我驚恐地感覺到自己解下背後的槍枝,瞄準地上的人的眉間。
「快住手啊!!」
碰。
我向後跌坐在客廳的地板上,方才血腥的畫面仍餘悸猶存,耳邊還能聽到心臟快速跳動的聲音。沙發上的爸爸也坐起身,全身都是汗,想要移動時卻壓著雙腳,表情有些痛苦。過了一會兒,他伸了伸腳,站起身直接朝我的房間走去,也沒敲門就擅自開門進去。我緊跟在他的身後,不明白為什麼爸爸要來自己的房間。
他站在我的書桌前。
乾淨整齊的桌面放著平時我總會掛在手上的玫瑰細鍊,底下壓著全家一起出遊的照片。看著看著,爸爸的眼眶紅了一圈,看起來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陽光從窗簾的隙縫透進來,我走過去,稍稍拉開了窗簾。「原來已經早上了啊。」
明亮的晨光為沉寂的房間帶來了些許暖意。
「是你嗎?」爸爸突然出聲讓我嚇了一跳,我看向他,同時他也看著我的方向。
然後他失望地搖搖頭。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爸爸哭。
捏著照片的一角,透明的淚水從眼角滑落臉頰,他緊咬著嘴唇似乎在忍著不要哭出聲。
梁子益,去除掉身為公司做事超高效率且高水準的總監的身分,也就只是一個喪妻的男子、兩個孩子的爸爸。即便是個大忙人,重要節日還是會盡量抽空陪孩子。怕女兒補習太晚搭公車太危險,乾脆趁下班時間開車到補習班接女兒。每次買宵夜也都讓兒女先吃,不然就讓他們全吃完。
缺點就是,過於完美主義。
我不否認他是個好爸爸,但同時,我對他抱著相當的怨。
我輕輕碰上他的肩。
「如果你能理解就好了。」理解到底是什麼,將我逼到了絕路。
※
「子益很優秀呢。」張開眼,眼前是寫著排名與分數的成績單,視線往上移,映入眼簾的是爺爺奶奶年輕時的樣貌,他們臉上雙雙綻放著笑容。自己驕傲的挺著胸膛,嘴上還是謙虛的說:「沒有啦。」看來我到了爸爸的童年,還是以爸爸的角度看這個世界。
「但是,」爺爺的聲音突然變的嚴肅,他接過成績單,瞥了一眼分數和作答情況。「有些小錯就別犯了。」聽到爺爺的話,我的心中像是被打了一拳,歡喜的心情瞬間被削去了一半。
「我下次會注意的。」我能感覺到爸爸心中的失落,他拿回成績單,走回自己的房間把門鎖起來,然後拿出講義、題本和筆記本,把錯誤的題目和解析又抄了一遍。我看了一下成績,明明近乎完美了。
你是我們梁家的驕傲。
梁子益這麼聰明,應該幾乎不會犯錯吧?
果然是頂尖的人,每次在校排前幾名都可以見到他。
天才果然異於常人。
真是傲慢的人,成績好了不起嗎?真討厭。
耳邊混雜著各式各樣的聲音,有稱讚、有謾罵,我想摀起耳朵不要去聽,但爸爸仍堅定的坐在位子上,明明我們聽到的是同樣的話,他卻看起來像什麼也沒發生。
「原來爸爸以前也是這樣的嗎?」即使是天才,原來也會有壓力的。
畫面一轉,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時鐘上顯示已經凌晨一點,我卻仍坐在書桌前,前方是一本本攤開的數學講義,一旁還放著一疊厚厚的演算紙,桌曆上寫著那天是模擬考。
數學一直是我最無法超越的一科,不管算過多少次題目、背了多少公式,真正在面對考題時我要比其他科更花時間來理解題目的意思,在複習時也比其他科辛苦。我還記得那次模擬考發生了什麼事,當自己以為能夠拿到高分時,答案卻重重的搧了自己一巴掌。
在我這麼想時,畫面變跳到了那一刻。
我懊惱的坐在位子上,看著算式中極小的錯誤,成績和預期少了十幾分。附近好奇我考幾分的同學們在靠上來後,紛紛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這次真可惜」。抬頭向右前方看去,一直以來的兢爭對手笑了一下。
畫面來到爸爸拿到成績單的那一天。
「你補習有好好在聽嗎?都快大考了,怎麼成績還是這樣。」
「有不懂的地方回家也可以問哥哥啊,你從小就沒哥哥專心,你雖然很聰明但常常粗心大意,長這麼大了,自己要改進。」
「爸爸不是愛念你,但如果現在你不把握,未來吃虧的是你自己。你看看哥哥,考上了自己喜歡的科系,大學生活過的多開心。」
「夢庭,爸爸是為了你好,講的話你要聽知道嗎?」
為什麼還要拿我跟哥哥比較,我們明明是不同的人。
我的努力,你真的有看見嗎?
到底是為了我好嗎?還是只是為了你的面子?
我低著頭坐在沙發上,面對爸爸的訓話,不發一語。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極限啊,難不成要讀到身體出問題才算認真嗎?
「夢?」熟悉的綽號將我拉回神。我抬起頭,就像剛才的場景,只是我和爸爸互換了位置。我盯著爸爸,過了許久才嗯了一聲。
爸爸張了張嘴,好像想要說什麼,最後只是拍拍旁邊的空位「過來坐吧。」
我們並肩坐在沙發上,讓我想起很久以前,大家會一起擠在客廳看電視的時候。然而我們只是望著前方,沒有人說話,耳邊只有彼此的呼吸聲,還有窗外傳來的鳥鳴。
「爸爸以前啊……常常被阿公要求事情要做到最好,基本上不能有任何錯誤。」先開口的是爸爸,我轉過頭,看著他的側臉,這是他第一次和我說以前的事情呢。「因為我很聰明、我是梁家的驕傲,不只是父母、其他人,連我自己也覺得自己一直站在上位是『理所當然』。」
「雖然有認真讀書,其實還是比別人輕鬆許多,因為很快就能理解了。」
我想起了剛剛的場景。「嗯,我看到了。」
「你看到了?」爸爸也轉向我,露出驚訝的表情。
「嗯。」我點點頭。「就在剛剛。」
爸爸也點頭。「我也是。」
他又轉回去,將視線移到電視櫃上的全家福,繼續說道:「時間太久,我已經忘了當時的感覺。」那就代表,兩段回憶我們是一起經歷的,只是我們在彼此的記憶中互換了角度。
但是跟我說這些要幹嘛呢?又改變不了我已經死了的事實。
「夢。」爸爸這時轉過來面對我,眼中帶著歉意還有認真。對上那雙眼睛,我不自覺的頓了一下,疑惑地等待著下文。他嘆了口氣,然後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我想我欠你一句…」
「妳已經夠好了。」
終於聽到這句話,心中五味雜陳。我轉過頭不去看爸爸的臉,緊咬著下嘴唇。
「如果你早點說……」今天我或許就不會以靈魂的狀態待在這裡了,不是嗎?你現在才跟我說這些有什麼用?
我發現自己的聲音在劇烈地顫抖,連帶整個身體都是。我雙手握拳,用力到指甲都掐進肉裡。這種感覺說不上是憤怒,而是深深的無奈。
「我知道。我知道我下意識的把每個人和自己放在同一個標準。直到剛剛我才終於明白妳的感受。那句話……本就是妳應得的。」
我再度看向爸爸的眼眸,黝黑的瞳仁映照我的倒影。爸爸有些粗糙的手,輕柔的撫上我的臉,掌心傳來的溫度讓我感到安心。這個才是家的感覺啊……
「夢,」爸爸的眼角泛著淚光,連聲音也開始哽咽。「妳願意原諒我這個父親嗎?」
這時我突然領悟,爸爸所說的「已經夠好了」不只是他對以前的愧疚,也是在以他自己的方式道歉。我想了想,將撫著自己臉的那隻手用雙手好好握著。
「我、」我緩緩吐出幾個字。「我不會真的恨你的。」
爸爸用另一隻手,抹去快要掉落的淚珠,點點頭。「沒關係,這樣就足夠了。」
身體開始變的透明,我鬆開雙手站起身,看了一下時鐘。「該上班了,路上小心。」
※
溫暖明亮的晨光從窗簾的隙縫間灑進屋內,窗外傳來悅耳的鳥鳴,完全不像昨日才下過傾盆大雨。我將原本放在書桌上的手鍊悄悄塞到爸爸的手中。
八點一到,被隨意放在茶几上的手機便發出吵鬧的鈴聲。爸爸從睡夢中驚醒,整個人從沙發上跳了起來。關掉鬧鐘後,他環顧了下四周,並攤開手掌,看著那條憑空出現的手鍊。
嘴角微微翹起,爸爸打開公事包,把手練小心翼翼的放進內袋裡。
妳永遠是我最親愛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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