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夢迴。沓跡】撫平足跡 (2)


01

據說靈魂的重量是二十一公克,為何我的每個腳步卻如鉛塊般沉重?

我像個被罰站的孩子站在家門口,死死盯著門把。想要打開門,卻害怕門後的光景。
深深吸了口氣,我終究選擇穿門而過,回到這個被自己視為痛苦來源的地方。客廳一片漆黑,只有屬於父母和哥哥的臥室從門縫下透出燈光。

就像以前一樣,我倉皇的逃回房間,投身於柔軟的床褥。我盯著白色的天花板,或許因為不再是「人」,即便在沒有開燈的情況下我仍能清楚的看見東西。半坐起身,環視四周,房間裡的擺設就和生前一樣,絲毫沒有被動過的跡象──我猛然想起房門始終緊閉著。也就是說,在自己死後他們從沒進來過啊……,想到這裡鼻頭不禁發酸,眼前因為淚水而一片模糊。
我重新躺回床上,拉過棉被將整個人都包裹起來。就像過去無數個夜晚,我一面感受著被褥的溫暖,在悲傷中睡去。


天剛翻起魚肚白,我慢步走在上學的路上。微風拂在臉上還帶著些許涼意,街道與半夜相比多了些人氣。貓狗從自己身邊經過的時候還是不免向自己瞥了幾眼或是發出嗚咽,有一些甚至還會望著自己瑟瑟發抖,我無奈地嘆了口氣。也罷,帶著那樣的怨氣從大樓一躍而下的人,死後也依舊不討人喜歡吧。

學校開門的時間還沒到,警衛無聊的坐在警衛室盯著電視發呆。離自己死去也有段時間了,大概不會看到自己的新聞吧?我站在警衛身後,同樣看著一則則報導。
離開警衛室後我朝教室走去。

學校對於自己跳樓的訊息是怎麼處理的呢?想必在跳樓的隔天學校外一定來了很多採訪車,記者們大概會問一堆很蠢的問題吧?一個總是安靜坐在位子上唸書,沒去過輔導室半次的「好」學生怎麼會突然選擇跳樓呢?大概沒有人回答的出來,或許連我自己給不出個所以然。

教室裡自己的位子還在。

走在桌椅間的走道,指尖拂過每一張桌面,我開始好奇在事情發生之後班上的人是怎麼想的。有人會因此難過嗎?回想過去的生活,在班上真正熟的人不多,多數時候還是因為好友在才會接觸。我一直「做自己」,把其他人隔絕在外。不幸地,我不了解他人,他人也不了解我。

塑膠的座椅硬的令人臀部微微發疼,我固執地坐著,想要好好體會生前的感覺。
砰的一聲,教室的門被打開,面色緊張卻帶有爽朗笑容的少年進到教室對著我的方向愉快地說:「早安,哈哈我今天有點睡過頭了。」語畢,少年突然驚覺自己對著的是「空無一人」的教室,立刻沉下了臉,眼中滿是落寞。「對了,我都忘了……」
我苦笑著看他像是失去了原有的活力,緩緩走到位子上趴下。


一開始會注意程宇翔是因為他總是面帶笑容,雖然有時少根筋,但大家總會被他逗樂。
樂觀的個性讓他在班上擁有好人緣,對我來說他就像太陽一般耀眼,同時也是那麼的刺眼。
我羨慕著這樣的人,能夠不拘小節、能夠一笑置之。但是我告訴自己,如果就這麼輕易放過每一個錯誤,就不懂的改正、也不會進步、更不能在下次的挑戰得到好成績。

真正算是和這個人有接觸的那天,我和平常一樣早早就到學校預習。正常來說應該不會有其他人來的時間,砰的一聲,門被打開了。聽到聲音我從書本中抬起頭,看到程宇翔進到教室時還是不免驚訝了一下。「欸早安,程宇翔。」我說。

好像從那天開始,他就特別早到學校。我也漸漸習慣了早上和他打招呼。

看著平時那麼有活力的一個人,現在像一個洩了氣的氣球般。
我盯著他,他也看著「我」。我聽到他咕噥了一句:「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呢?」
明明前一天早上還正常與自己聊天,怎麼隔天人就不在了。他抿著嘴,眉頭深鎖,我想他或許在想著這些問題。

我不相信,一定是哪裡搞錯了!

來自程宇翔的心聲突然在腦海中浮現,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我盯著他許久,發現沒辦法聽到其他的思緒。我想起昨晚天台上重新浮現的怨念,難道是因為帶著強烈的情感,所以才聽得見嗎?
「難道我就什麼也做不了了嗎?」他嘆道。

在七點十分過後,陸陸續續有同學來到班上,幾乎每個人進來時都會朝我的位子看一下。
即使過了那麼多天,沒有人的臉色是好看的。早自習教室中瀰漫灰暗的氣息,氣氛相當凝重,連巡堂的教官經過的時候只是嘆了口氣,然後快步離去。

原來自己是可以造成這樣的影響啊。
第一次,我發現原來自己沒有想像中的那麼渺小。

我看向程宇翔,他貌似睡著了。
他埋首在雙臂間,背部隨著呼吸規律的起伏。突然,他的手抽動了一下,原本額頭抵著手臂換成側臉朝向外面。
蹙著眉,是做了惡夢嗎?我從位子站起身走到他身旁。那會是什麼樣的夢呢?有關自己的嗎?
我伸出手想要幫他撫去眉宇間的細痕,在碰觸到的同時,一股強大的吸力將我從現實抽離。


畫面回到自殺那天的早晨。

我站在程宇翔的身側,觀看他和另一個自己的互動。
這種感覺就像坐在電影院看著自己回放的記憶,卻好像有哪裡不同?
他似乎更加注意「我」的回答,想要問出「我」的煩惱。可惜人不會隨意分享內心的想法,多數時候在別人靠近一步的時候,就會防衛性的後退一步。

「我剛剛都說了吧!」
我看著自己的嘴角勾起一抹微笑,用言語築成一座高牆。
「我只是好奇才問的,並沒有什麼煩惱。」說完,「我」轉回頭像平常一樣讀書。
到底該怎麼做?
你才會願意卸下防備讓我拯救真正的你?
我還想要再一次和你說早安。
我再度聽到來自程宇翔的心聲。

他拿出筆記本,在其中一頁寫下救人計畫。整整四節課,我看著程宇翔寫下可能導致自己自殺的要素和猜測,並在中午的鐘聲響起後,隨著他衝到學生餐廳。
他找到了陳瑜軒,向她表明自己來自未來,雖然陳瑜軒一開始不相信,但是在程宇翔的「預言」和測試下,她最後答應會助程宇翔一臂之力。
陳瑜軒並不知道我自殺的原因,在程宇翔的一番解釋後,她看著他,用肯定的語氣說:「我記得她的補習班下課時間是十點半。但從她的補習班到百貨公司至少也要四十分鐘,不管怎樣那個時間點她都不可能出現在那裡的。」聞言,程宇翔停下吃飯的動作,陷入沉默。

「時間點都不確定了,這樣到底要怎麼解決事件呢?」陳瑜軒低聲呢喃。
「那……就用最簡單的方式解決吧!」

所以最簡單的方式原來是監視自己嗎……

我沒有跟著陳瑜軒到補習班,而是跟著程宇翔來到百貨公司的觀景台守候。聽著他和陳瑜軒的對話內容,他們大概是在等那個我什麼時候會從補習班離開。
然而直到十點五十分,都沒有陳瑜軒的消息。正當程宇翔拿起電話時,手機響了。從另一頭傳來陳瑜軒有些緊張的聲音。「抱歉……我好像錯過了。」

我沒有聽清後面的對話,因為身後傳來腳步聲,熟悉的身影緩緩地走到程宇翔身後。
一股不好的預感爬上心頭。

「哈囉,程宇翔。」

我沒有辦法知道另一個自己在想些什麼,但是從虛假的笑容和愈發冰冷的眼神,我知道她很生氣。
程宇翔此時看起來也手足無措,他面對從沒見過的「我」,顫抖著拜託她能不能不要自殺。
「你不是還有爸爸媽媽、老師、陳瑜軒還有……很多人都可以依靠,可以傾訴嗎?」
聽到這句,我竟然與另一個自己一樣的憤怒。

不,你根本不懂。憑什麼你認為很多人都可以依靠?
就是他們,我才會變成這樣的啊!

或許是來自她,或許來自現在的我,內心沉痛地嘶吼。
「我的煩惱早已經沒有人可以解決了。」她冷冷地說。
在程宇翔想要反駁的時候,她很不客氣地打斷他。「你好像沒資格對我講這些話吧?」
一股力量從程宇翔的背後用力一扯,使他朝大樓外摔去。
「因為你是最不了解我的人。」

她一躍而下。


眼前的畫面殘忍卻不得不去注意其中合理的地方。
程宇翔確實是最不了解我的人,即便早上偶爾會聊天,內容幾乎都是表面上的事。
沒有人喜歡被外人議論,更何況是個毫無關係的外人。

但是能怪他嗎?                                    

人不管對誰都會保持一定的距離。有些事能與告訴大家、有些事能和好朋友一同分享、有些事會想藏在心裡,只要自己知道就好了。

再次睜開眼,我發現自己回到站在程宇翔的位子旁的狀態,他的額頭出了一層薄汗。
我再度用手碰上他的額頭。

對不起,你無法拯救我,但是換我來拯救你吧?


早上七點五分。

趴在桌子上的人動了動,抬頭看向前方的黑板,像是鬆了一口氣。
「早安,程宇翔。」聞言,他朝我的方向看過來,眼淚從他的雙頰滑落。
沒料到他會哭出來,我趕緊抽了兩張衛生紙遞給他,「怎麼哭了?」
「這是夢嗎?」他接下衛生紙,擦去眼角的淚珠。
「什麼?」我假裝沒有聽清他的問題,疑惑地看著他。可惜我不能真的直接告訴他這是夢,否則他就會覺得,不管他做了什麼都沒有用──這樣太殘忍了。
「沒事沒事,大概還沒睡醒啦。」
我沒有像當初一樣轉頭開始讀書,程宇翔看著我,似乎想要理解從剛才到現在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深吸了一口氣,就讓這場惡夢從這裡改變吧。

「你在煩惱著什麼嗎?」這次我換了一個問題,但是程宇翔並沒有回答。看他猶豫的樣子,我想了想,補上一個聽起來蠻合理的理由:「都讓你做惡夢了。」
「嗯……」程宇翔盯著手中的衛生紙沉默片刻,「我……有個很重視的人,但是她最近好像被什麼困擾著。想要幫助她、為她分擔一些憂慮,但還是被拒絕在外。」
「明明說出來,或許會比較好的。」他沮喪得說。我很想救妳啊!

「因為不是每一件事都能跟其他人說的。」我對他微笑道。

雖然傷人,但我必須告訴他:「什麼煩惱都能說出來」這樣的想法,是如此的天真。
「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考量。有些人不擅表達、有些人不喜歡說自己的事,就算面對信任的人,對方也不一定會懂得傾聽、給出好的建議,或是保密。」
這次愣住的是程宇翔,他大概沒想到我會說這些話吧?

「可是……如果、如果不試試,妳怎麼知道哪些人可以說、哪些不能說呢?」
「日常的生活相處喔。在和一個人互動的同時,你也在了解對方。」
「就像我認為你是一個樂觀的人,每次都能帶給班上歡笑。那麼你覺得我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呢?」
「欸?」程宇翔有些慌亂的左顧右盼,臉頰浮上兩抹暗紅。最後他結結巴巴地說:「是、是……很努力的一個人吧……」
「為什麼會這樣覺得呢?」
程宇翔的眼底閃過一絲歡喜,嘴角微微上揚「每次妳幾乎都是第一個到校,很常看到妳在讀書,成績也很前面,而且常常會在下課時去問老師問題。」
「這樣啊。」

或許,可以嘗試把想法說給他聽聽?

「我啊,常常覺得自己的努力還是不夠。」我轉過頭,看著前方的黑板,又將視線移回程宇翔的臉上。他露出疑惑的表情:「可是大家都覺得妳很優秀啊?」
腦中閃過一個人影,我搖搖頭,露出悲傷的笑容。
「因為我有個很遙遠的目標。」
而那個目標,怎麼追也追不著。
「不管怎麼努力,成果總是差了一大截。」

從小到大,我得到了許多「加油」。掉下第一名時,老師拍拍自己的肩膀,說加油。偶爾小考考差了,朋友對著自己說,加油。就像藥吃多了會產生抗藥性,加油聽多了也失去鼓舞的效用,更像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安慰。家人拿到成績,除了簡單的「嗯」,只有「如果妳和哥哥一樣會更好」──從來沒有一個說:我覺得已經夠好了。

我追尋著愈發空虛的目標,即使受到多少挫折也不願停止。

「可是腳踏實地比較重要吧?」程宇翔的話打斷我的思緒,他眼底的認真是那麼耀眼。
「如果一直糾結在錯誤和差距的話,是無法前進的。」

一句話如當頭棒喝。

雖然心中的沉悶依然存在,那顆以為無法移動的大石卻開始鬆動。
大家所說的「找別人談談」就是這種感覺吧?正因他們不是當事人,才能以第三者的角度透析整件事,不用考慮的太多,給出的答案坦率也直接。
同時也是程宇翔直率的個人特質,使他的話語如此真切。
「我想,你重視的人只是不習慣告訴別人自己的私事,所以才不跟你說的。」
「如果她知道有一個人這麼關心她,一定會很高興。」

突然有股強烈的預感襲來,告訴我時間要到了。
我看著放在桌上的雙手,雖然沒有任何感覺,卻明顯漸漸變得透明。
程宇翔看見這一幕,驚訝地站起身。「妳怎麼了?!」
「啊……我該走了。」
他露出失望的表情,難過和不捨全寫在臉上。「所以這個真的是夢嗎?」
我聳聳肩,無法給他任何答案。「我們無法改變已經發生的事情。」
「你做的已經夠多了。」我安慰著他。

眼前閃過一道白光,場景回到真正的教室。
早自習已經結束,短暫的下課期間,同學們低聲閒聊與走廊上的紛擾喧囂終於為教室帶來一點生氣。我依然坐在位子上,看著程宇翔突然驚醒,四周張望,然後拿出手機確認時間。
他又看向右前方無人的桌椅,沮喪的垂下肩。
像是有所感應般,他猛然抬頭看向我,震驚地瞠大雙眼,嘴巴微張。


「謝謝你,程宇翔。」第一次,我對他露出真心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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