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夢迴。沓跡】縈迴過往 (2)
02沉澱著從前
「梁總監,梁總監,梁子益,你在恍神什麼啊!」一個略帶低沉的男性聲音,從會議室長桌的另一端傳來,提醒中帶點訝異。穿著藍色休閒西裝,黑色長褲,帶著無框方形眼鏡,正翹著二郎腿看著梁子益。
座位在長桌長邊中間的梁子益,正坐在窗外對角的咖啡廳,濃厚的木製桌具張羅著棕褐色的浪漫,輕快的卡農樂聲懸掛著慵懶,昏暗燈光淡黃色了溫暖,卡布奇諾細細品嚐了午後。
「嘿,回神啊!梁總監。你最近怎麼都這樣,心不在焉的。」一旁的銷售部陳部長小聲地說道,推了梁子益一下,深怕自己也被老闆點名。
「怎麼了?」梁子益先是被驚嚇後問道。
「想什麼呢?想的那麼出神。現在是開會時間,你知道嗎?」老闆的臉平常就看起來很兇了,這時候表情更是扭成一團。
「痾,也沒什麼事啦!這個月分的主打產品的客戶群是年輕族群,所以美宣海報和廣告的部分,我就交給新來的幾個員工來做,把我們的產品注入一股新血。只是設計呈現上和我要有點差距,我剛才就一直想要怎麼修改,才能更完美。」梁子益邊說邊笑道。其實事實卻是言不由衷,這麼做的目的是為了少做點事。但梁子益是個百分之百的完美主義者,至少認識他的人都是這麼覺得。
職場生存學中,有句話說:「多做多錯,少做少錯,最好能不做不錯。」梁子益更是對這句話奉為聖旨。
「恩,很好。肯讓年輕人試一試,給他們一點磨練的機會,這樣做不錯。這樣子成長不只是業績,我們集團也是跟著一起成長。」這是老闆常用的手段之一,先狠狠地誇你一番。
「這個培養新血的過程,我非常贊同。在座的各位,哪個不是我一手拉拔上來的呢?但是結果還是要由你來承擔,這點你別忘了喔。」舞刀弄槍,槍頭紅纓閃閃,剛過了一招,暴雨梨花,心中鬆了口氣。這時,老闆的回馬槍是來的迅雷不及掩耳,不偏不倚地刺中梁子益的心頭。出其不意就是回馬槍的精隨。
「梁總監,會議結束後,把這次產品發表會的資料帶上,來我辦公室。我想好好了解。」老闆面無表情,語氣嚴肅的說。
梁子益神情無助地望向老闆身後的郭特助。假使公司是一座皇宮,老闆就是聖上,郭特助只是一個御前侍衛罷了。皇上在跟官員講話時,怎輪的到一個侍衛來插嘴。
「還有其他處室要更改本週的進度嗎?」老闆環顧四周,幹部們都對剛才的話給震懾住了。
「都不出聲是沒有囉!」
「希望大家都能如期完成進度。散會。」老闆的眼神似乎放鬆了許多。
「摳、摳摳」梁子益輕輕敲著厚重的木門。
而後一個清脆的聲音從門縫中竄出。「請進。」梁子益推開了門,一個成熟貌美的女子站在門旁微笑著。
望去,三張米黃色的布質長沙發,成「ㄇ」字形擺設,面對著中間的一張木製小桌,雖然只有總監辦公室一半的大小,四個角都修去了稜線,淺淺的浮雕抹在其上,四個面都刻著與海有關的事物,像是浪的紋路、船隻構造,或是海洋生物等等。沒有猜錯的話,應該是個船工藝品。一進門對面的兩個角落,淡紅色的小檯燈正醒著。待客室,搞得跟飯店套房的大廳一樣,別有情調。
梁子益心想:果然是老闆的辦公室,等級也跟我們的差太多了吧!就連顏值都略勝一籌。
「喔!你來了啊!挺準時的嘛。」老闆從辦公室走出後,那名女子便順手把門關上。
梁子益心想:說實話,在這工作了快二十年了,我都還沒看過老闆的辦公室長怎樣,裝潢一定比現在這間浮誇。
「請坐。」老闆貌似放慢了語速。這時兩人面對面的坐了下來。
「主秘,妳先去忙吧!這裡沒妳的事了。」老闆頭也不回,眼睛依舊死盯著梁子益。
話說完,主秘推開了老闆辦公室對面的木門,走了出去。頓時,整個空間只剩下寂靜。梁子益的心情是非常緊張害怕的,就好像國中生犯了什麼校規後,被廣播叫至訓導處一樣的感覺。
「痾,BOSS,我把你交代的東西都帶來了。」先發制人一向是梁子益的一貫作風,並順手遞了過去。
「恩…恩…子益啊。你剛才開會的神情,該不會你又想起那件事了吧?」老闆翻著手邊的文件,說完抬起頭來看著梁子益。窗外白光落下,幾乎就是在眼前,照亮了兩人的側臉。
幾秒後,「轟隆、轟隆隆——」的巨響,震耳欲聾,敲打著梁子益的心房。
梁子益緩緩地低著頭,彷彿就像已經默認一般,無須多言,靜默再度籠罩。
老闆只是依據之前的陸續過往來做推敲,巧妙運用他點到爆表的洞察技能,或許這就是企業家的直覺吧。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畢竟要讀一人心是最難的。
「晚上九點半了,累死人啦!」郭特助看著手錶,在公司頂樓大叫著。
「你叫個毛啊!我都沒喊累了。」
「再說,你的下班時間也是BOSS決定的,有時還是全公司最早下班的哩!」一旁的梁子益一口叼著菸邊說道。
放眼望去,灰色的鋼鐵叢林被一盞盞燈光切割成獨立空間,到了深夜人們陸續將自己禁錮。
街道上的斑斕流光烙印著整個市區,如漁網般地網住這個美麗的夜晚,吵雜聲隨著流光而滿溢,淹沒了市井街坊,高樓大廈是最好的避難處,安靜地只剩下微風呢喃自語。
這是在公司頂樓,最浪漫的享受,最自在的放空。
「每次在這裡都要吸你的二手菸,臭死了。」郭特助抱怨著。其實心裡是想勸朋友別抽菸了。
「你就別攔我了!回到家就不能抽了,能抽只能趁現在了。」梁子益苦苦哀求的說道。每次公事都帶回家,一心煩就開始想抽根菸,享受吞雲吐霧的快感。但同個屋簷下的人,可不認為那是種快感,神情厭惡,退避三舍,說是「神經毒氣」更為恰當。一種所有的罪孽都交由我來承擔的自傲感,不禁湧出心頭。
「還是不理我嗎?」梁子益望著手機的螢幕說著,因為通常這個時間點能夠收到女兒發來的短信,決定要不要開車接她一起回家。
「唉,小郭。你女兒不理你的話,你都怎麼處理啊?」梁子益不解地問。
「那就要問你囉!你是做了什麼事讓你女兒不理你啊?吵架喔?」
「老爸和女兒的關係,就好像是寵物和主人一樣。寵物要主動去討主人開心,不是等主人親自來找你玩。」郭特助推了一下眼鏡,正經八百地說道。
「瞧你這個樣子,都可以出書囉!」梁子益狠狠地挖苦。
「哼,專業的在這。」郭特助一副吊兒郎當的嘴臉。
「不陪啦!今天我不加班啦!」梁子益轉身走向通往樓下的鐵門。
「上哪去啊?」郭特助提高嗓音。
「陪女兒--」這次梁子益的意志十分肯定,用最大的音量說出。走下樓梯後,消失在郭特助的眼前。
「傻逼。我真的是白擔心他了…」郭特助緩緩且小聲地說。眼神移向了遠方閃爍不停的一零一。
一台黑色賓士轎車,引擎還沒熄火,就停在南陽街旁。這後面一區就是傳說中的補習聖地,可能是行業間慣性的關係,有各式各樣的補習班群聚著,提供著同學們想要汲取的知識,也幾乎可以說是高中生的集散地。
梁子益搖下車窗,左顧右看,尋找著女兒的身影。依照多年的經驗法則,女兒都會走補習班的逃生門,不去搭乘擁擠的電梯,並且從側門下來,再從Z2出口下去到對街搭公車回家,也因此成功地不期而遇了女兒幾次。
「呼!十點半,安全上壘。」梁子益對自己的準時感到自滿。
「嗶嗶-嗶嗶-嗶-」一個刺耳的哨子聲從車後方響起,一個警察吹著哨子,舞弄手中的指揮棒。
梁子益離開了原本的等待位置,繞了一圈後,停在離女兒補習班不遠的許昌街上。這是警察與家長之間的默契,警察體諒家長下班後還要去接小孩回家的辛勞,家長也是以全力地配合警察坐交通的疏導。
望向一旁的大批發店,燈都暗下,店員放下鐵捲門。梁子益瞥了下車上的時鐘,十點四十五分了。
「這個小ㄚ頭到底是在摸什麼?會不會是提早下課先走了啊?」梁子益左思右想,自言自語。
梁子益終究是忍不住了,手機打過去都沒聲音。幾秒後,「您撥的電話將轉接到語音信箱,如不留言請掛斷……」
梁子益心想‥「是手機沒電了嗎?還是刻意在迴避我?」
接著又連打了幾通,電話的另一端,仍是重複著一樣的話…
漸漸地黑暗快要吞噬了一切,台北市中心的夜晚,風雲變色,一下子就跟鬼城沒有兩樣。剛才管理交通的警察早已離去,連路上的行人也漸漸變得稀少。
除了便利超商之外,幾乎看不到其他的店家還是亮著的,一片死寂籠罩。
「可能真得先走了吧?」梁子益一邊推測著,一邊踩著油門上橋了。
拖開紗窗,客廳的主燈明亮著,梁子益將公事包隨手丟在客廳的沙發上。向右望去,兄妹倆的房門都暗的,先是打開梁祐銓的房門,黑暗中響亮的打呼聲,緩緩地將門把轉到底,輕輕地靠上門。
「嗯?都睡了嗎?」梁夢庭的房門沒有完全關上,黑暗中夾著客廳的燈光。
打開燈來,室內空無一人。
書包沒有在椅子上,洗衣桶內也沒有她的制服,鞋櫃裡面確實是少了一雙鞋。
「都十二點多了,跑去哪裡鬼混了…會晚回來也不打電話說一聲。啊!應該是手機沒電了吧?」坐在沙發上的梁子益說道,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
「歡迎收看晚間整點新聞,以下為您插播最新消息。我們連線給現場記者。」女主播神情嚴肅得說。
「好的。主播,觀眾朋友。在嘉義市區內的一處民宅,剛才晚間十一點左右,發生了一宗很驚險的事件,就是有一名男子跟女朋友吵架後呢,竟然是將家裡的瓦斯鋼瓶給打開,將自己反鎖在房間內。接獲附近民眾報案後,員警和消防隊員到場後,外頭已經聞到濃濃的瓦斯味,在消防隊員的協助下順勢破門而入,救出了癱軟在屋內的楊姓男高中生,送醫後是恢復了呼吸心跳,並無大礙。在現場已經通報偵查及鑑識人員到場,進行調查,將對案情做更進一步的釐清。讓我們來聽聽警方的說法。」現場記者手持著麥克風說道。
「員警到達現場後,使用雲梯從陽台落地窗進入民宅,當時發現室內多處的門縫和窗口處都貼上了膠帶。搜索過程中,發現只有一個房門是反鎖的,員警協同消防隊員使用機具,成功破門而入。一名男子身穿制服倒臥在地,床邊放著一罐瓦斯鋼瓶,一旁的隊員急忙地將當事人扛了出來,剩餘的隊員正在現場進行善後工作。」一名高瘦的警官說著。
「那麼以上最新的情況將為您繼續關注,將時間交由棚內。」現場記者快速地說完。
「哼,問題解決不了,動不動就自殺,又是一個草莓族。」梁子益嗤之以鼻,不以為然地說。
不久,原本緊握的遙控器,從梁子益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發出「喀躂-」的聲響。
疲憊總是趁虛而入,梁子益還是等不到女兒回來就睡著了。整個客廳只剩下電視機的新聞報導和打呼聲。
「唉唉,爸,你怎麼沒洗澡就在睡覺啊?」在耳邊一個熟悉的聲音呼喚著,搖晃著梁子益的身體。
眼睛緩緩睜開,梁祐銓的臉從模糊漸漸清楚。
「幾點了啊?已經早上了?」還躺在沙發的梁子益被窗外陽光所驚嚇著。
「今天星期六,休假不是嗎?」梁祐銓試圖安撫著父親的不安。
「這個不是重點啦!老爸。」
「剛才醫院打電話來說,妹妹在醫院什麼的,要我們去確認什麼身分的……」梁祐銓雙手拉著父親的手,想用力推醒父親,說出來的話像唱著幾句殘篇斷曲似的。
梁子益馬上從沙發坐了起來,呆坐了幾秒後,發覺事情不太對勁,眉頭深鎖。
「祐銓,快去換衣服。我們要去醫院一趟。」其實,哪個做父親的不擔心自己的孩子啊!
「我倒是要看看,你妹到底在搞什麼花樣!」梁子益將車停好後。推開車門時,對著坐在副駕駛座的兒子說道。
兩人一前一後走向醫院的大櫃台。「我是病患梁夢庭的家屬,我是她爸爸,梁子益。剛才接到電話,說要來確認身分。」說著順手從皮夾中拿出了身分證,遞給了櫃台小姐。
「喂,幫我轉二線。喂,梁夢庭小姐的家屬來了。恩,謝謝。」
「左前方有電梯,到地下二樓後,出電梯右轉到底,進去那間就行了。」櫃台小姐講完電話後,報了路給梁子益他們。
「好,謝謝妳喔」梁祐銓道謝後,奔向電梯。
「叮-地下二樓到了。」電梯停止,門慢慢地打開。
一條寂靜的長廊,走廊上一個人也沒有。左側的燈光昏暗,不時會有熱氣從門口竄出,右側明顯比較亮了點,電梯就夾在中間。
「這一樓層不是地下停車場嗎?」梁祐銓向父親提問著,但父親沒有回答。
醫院通常會把太平間設置在地下室,一來是為了方便大體運送上的方便,也可以減少其他人直接看見大體;二來是因為以地為界,上為陽世,下為陰間,人鬼殊途。
供應室、第一機房、第二機房、廢棄物儲藏室、設備儲藏室,腳步停在太平間。
梁子益心想:「不是這樣子吧?不可能的。」現在最怕的事,就是和心中所想的是一致。
「真的是這一間嗎?」梁祐銓不敢相信此刻的所見所聞。
十幾年前的往事,在梁子益腦海中不斷上演著,就像是成千上萬的荊棘枝蔓攀上了他的心牆上。
第一次,看著摯愛離去,親手為難產的結髮妻子蓋上白布,兩種心情,一種哭聲。
當年妻子往生時,牙仍緊咬著下唇,眼角掛著一道淚痕,像是做了場噩夢似的,靜靜地躺在那裏。
醫院就是人生無常的劇場,見證生死,與命運的操盤。梁夢庭,是妻子生命的延續,為父心靈的寄託。
兩人不約而同地吸了一大口氣,走了進去。
「請問你們是梁夢庭的家屬嗎?」帶著口罩,身穿手術衣的醫護人員用平淡地語氣問道。
「嗯……」父子倆人低沉著,快被悲痛所吞沒。
「麻煩這邊請,幫我確認一下死著的身分是否正確。」那名醫護人員指向角落鐵架上的白色布條。冰冷的氣息流竄著,布條蓋住了大部分的身體,只露出腳踝之下,腳趾上還有縫合過後的痕跡。
梁子益伸手要揭開白布,心中仍是遲疑著,心想:這絕對是一場夢。
顫抖的手,梁子益緩緩拉下白布,烏黑的髮絲散落著,平常嫩白的臉龐上多了幾道縫合的傷痕,繞著額頭,穿過眉間,一直延伸到嘴唇,有著亡妻相似的臉龐,神情卻又不盡相同。可能是女兒從不見人,最放鬆,也最哀愁的一面吧。
梁祐銓一看到妹妹的遺體後,情感翻騰而潰堤,眼淚瞬間被引爆,涕泗滂沱,作勢要趴向妹妹的遺體上哭,被一旁的公益團體的兩位師姐攔了下來。
有句話說:若親人的眼淚滴落在死者身上,會灼燒祂的靈魂。
「夢夢,夢夢,快起來告訴我,這不是真的,快起來啊!」梁子益情緒激動地咆嘯著,衝向前去雙手猛力地搖晃著鐵架。
「梁先生,請不要這樣!」梁子益的雙手一左一右被在場的人架住。
「死者梁夢庭,死亡時間,民國一○二年十月十三日,下午十一點十二分,送醫不治。」
「梁先生,請節哀……」醫生宣布完死亡時間後,拍了梁子益的肩膀後,轉身離去。
梁子益順勢地跪坐在地,雙手支撐著地面,低著頭。意識漸漸抽離,彷彿山水畫作之中留白。
遺體清洗、遺體修復、遺體重整、縫補填充固定、冷凍……縫合修復。修復不了梁夢庭,殘破的靈魂。
「待晨光破曉之際,這場噩夢終將結束。」
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