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陽】軌跡（1126，下）

《暖陽》軌跡（番外）

04

　　小Ali在雨夜特別難以入睡。

每當窗外傳來淅瀝淅瀝的雨聲時，不管多晚小朋友都會像裝了天氣雷達一般睜開眼睛，抱著粉色的兔子，悄聲無息地推開韓司晨的房門。如果他還醒著，青年會問他怎麼了，然後把孩子抱到自己的床上，只留下床邊的一盞夜燈，輕輕拍著孩子的背說：「睡吧。」

但免不了有幾次，本來就淺眠的青年知道孩子進到了自己房裡，一張開眼就看到一張蒼白的小臉在自己面前，他被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覺得自己的命大概折了一半。

偶而會有感到無力的時候。

白色的閃光劈開靜謐的天空，下一刻便傳來震耳欲聾的雷聲。轟然巨響彷彿要震破脆弱的玻璃，挾帶著風雨衝入室內。特意安裝的氣密窗雖能夠在一般的雨日維持屋內的安寧，但無法隔絕來自大雷雨的咆哮。

小團子看起來好像很不安。緊緊抱著兔子玩偶，眨著陽橙色的眼眸，豆大的眼淚好像止也止不住。把臉埋在韓司晨的懷裡，青年胸前的衣料被淚水沾濕了大半，咿咿嗚嗚的像是隻受傷的小獸發出嗚咽。

「怎麼了？只是下雨了而已呀。」每次都會問這個問題，小孩兒怎麼就是不說，但也許是說不出來。小孩兒往往等到打著哭嗝，才斷斷續續地拼湊出「怕怕」。你在害怕什麼呢？韓司晨沮喪地看著孩子的髮旋。即使看了一些心理學類的書，但他畢竟不是這方面的專家。他通常要做的是把一個人的身體剖開、處理有問題的部位。他是一名醫生，負責救治需要的人，可誰能救治這孩子呢？

他不太擅長和別人分享自己的煩惱，思來想去，終究還是在大半夜打給了Jason。說明完孩子的狀況，和自己那不知道如何抒發的無力感，電話的另一頭始終保持沉默。最後是女人緩慢且溫柔的聲音，和他說：「多陪陪他，再給他一點時間，會沒事的。」

沒有隨家族信教的他，少見的在睡前合起雙手，緊閉雙眼。

「願祢停止這場無止盡的暴風雨。」

05

　　寵物和主人會有一定的相似度、夫妻長久之下漸漸發現有「夫妻相」，那是不是養在身邊的孩子也會越來越像自己呢？

小Ali穿著襯衫、西裝短褲，長襪又配上小皮鞋，就像一位活潑的小王子。牽著他在廣場散步的時候，總會有不認識的阿姨蹲下來，捏捏孩子的臉，一邊說著「真好看」，一邊說著「和爸爸長得真像。」

所以真的很像嗎？

有天在梳洗後，雙手撐著洗手台的韓司晨很仔細的觀察了自己的五官，在隔天幫Alain換衣服的時候又盯著人家的臉看。看得人家從疑惑到不好意思，轉過身一整天賭氣不想跟博士說話。

「能不像嗎？」某天來家裡作客的韓諾亞聽到這個問題只覺得聰明的人總是會有看起來很愚蠢的地方。兩人都是白皮膚，連眼睛顏色都是相似的橙色。先忽略不同的髮色，帶出去也許只會被說頭髮遺傳到媽媽。

「但你會怎麼跟他說？」韓諾亞放下手中的茶杯，看著小孩留在長沙發上的粉色兔子。小朋友到樓下找鄰居玩了不在家，他們才能找到機會當面去討論這個終究要面對的問題。

韓司晨深深嘆了口氣，伸手抓了抓綁起來的小馬尾，看起來好像也很煩惱，將手交握放在膝蓋上。「老實說，我不知道。」

06

          這件事就這麼拖了十二年。

          其實他也沒特別要藏這件事，收養的文件就夾在桌上的文件夾中。Alain還是稱他為「博士」，對外也都是說是自己的「父親」。但說與不說，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身為一個單親家長會遇到很多困境，最大的便是經濟困難。他是幸運的，出身在有名望的家族、現在的工作也足以負擔一切的費用，至少在經濟上沒有任何問題。但在孩子開始上學的時候，其他困境也會慢慢浮現。

          在醫院也好或是在學校，總能聽到一些令人想不透的迷思。譬如單親的父母是有問題的、單親家庭很可憐需要幫忙、單親家庭的孩子缺乏教養又或者是孩子有問題。有些孩子甚至會說出：不要和沒有媽媽的人玩。

          「為什麼有些人會說我很可憐呢？」一回到家，就看見青色的奶團子氣呼呼的把自己縮在沙發上，手環抱著自己的腿，書包隨意的丟在地上。

          「你和那些人說了什麼嗎？」韓司晨坐在他的身旁，聽到很細微的啜泣聲，小朋友的肩膀微微顫抖。他伸手拍了拍小朋友的頭，往下捏了捏孩子的後頸肉。

          「我只是告訴他，我只有爸爸、沒有媽媽。」

          韓司晨不知道該怎麼回應這個情境，他只能把孩子圈在自己的懷裡，小聲地告訴他：這不是你的錯。「Alain呀，我想問你。」他輕輕地把孩子轉過來面對自己，用拇指擦去他眼角的淚痕。「你會想要一個媽媽嗎？」

          孩子橙色的眼眸蒙上了一層水霧，他盯著韓司晨一會兒，搖搖頭後把臉貼在韓司晨的胸口。「不要，有博士就好了。」

          聽到Alain的回覆，韓司晨有些驚訝自己居然有鬆一口氣的感覺。就算家裡的人已經接受他也許一輩子不會結婚、現在也有了孩子，還是避免不了新年的家族晚宴時其他親戚百般想給自己介紹對象。說是孩子總是要一個媽媽比較好，他們有認識喜歡小朋友的女孩兒，他們一定會接受Alain的。

          如果Alain開口，雖然不知道結果如何，也許他能嘗試。但既然孩子也認為他不需要媽媽，是不是也代表自己身為一個單親爸爸，也做的不錯呢？

          他知道Alain翻到了桌上的文件。從那天之後，少年偶爾會在兩人待在一起的時候盯著自己發呆，空白的表情中，偶爾能捕捉到眼神中一閃而逝的悵然若失。

          「你會怎麼跟他說？」他仍舊找不到適當的答案。而他在面對孩子的不安時始終缺乏勇氣，他不知道該怎麼詢問孩子心裡擁有的疑惑，也不確定自己是否能拿出他想要的答案。

         

          「怎麼了？」

電視上正在播放的電影中，男孩激動地轉身，幾步飛撲到一直關心他的男老師懷裡。男孩緊緊抱著老師的腰，老師摸摸男孩的頭，抬起頭環視四周時也明顯紅了眼眶。

Alain的眼神看起來好像很迷茫。

「沒什麼。」回過神來的少年抿了抿嘴，又張開口，最後緩緩吐出三個字。

07

他最後終於藉著成長痛與夜晚的感性，鼓起勇氣。

「有些事，如果你真的好奇，我們可以一起去找答案。」

08

事實上，這件事最後也不了了之，沒有人再提起後續想怎麼做。Alain迷茫似乎消失了，但隨之便迎來少年的叛逆期。

現在的家長不知怎麼的很喜歡在社群軟體內與老師建群組，為了保持適當的合群和了解學校與班級最近的活動，他還是加了，但把群組設為靜音。群組裡有誰其實他沒有特別了解過。

【Andrea】不好意思打擾了，是Alain的父親吧？我是Rex的媽媽。Alain說他和你說過了，不過還是跟您說一聲，Rex邀請他和其他幾個同學到我們家玩，應該會過夜，明天才回去。

收到訊息的時候他剛好開完一場緊急手術。原本要和孩子一起用晚餐的，但是在下午時突然被通知要支援，發了一個訊息給Alain後，他便投身於工作之中。他想起孩子昨天晚上欲言又止的樣子，大概是想說今天的事。

Alain不是沒有外宿的經驗，事實上過去有很多時候，在自己忙不過來時，樓下的Viola便會把孩子接過去，讓Vain帶著Alain玩，又或者有時候會帶著回爺爺奶奶家。但同學家的過夜這倒是第一次。

【Han】知道了，謝謝您的告知，Ali就麻煩你們照顧了。

09

          他隱約知道Alain是帶著氣的。偶爾已經約好的事，卻會因工作的安排而不得不改期。看起來乖巧懂事的孩子，仍被他捕捉到轉過身回到房間前垮下的嘴角。

          有了第一次，就會有後續。Alain開始在一些他沒有回家的日子選擇到同學家過夜，這沒有什麼問題，問題就出在每每這種訊息都是別人告訴自己的。幾次後韓司晨猜到Alain在那群一起玩的朋友中，跟Rex的關係應該最好。與Andrea的對話時常是Alain再次留宿的消息。

          他翻著對話紀錄，Andrea再度傳來昨日少年們的照片。圖中客廳的茶几上擺著各種瓶瓶罐罐，孩子們睡地歪七扭八，有些人手中還握著酒瓶不放。

          「我希望你能不要騙我。」韓司晨面無表地把手機擺到茶几上。如果說實話，他不會覺得怎麼樣。甚至認為17歲的孩子們好奇酒精飲料的味道、迫不急待地嘗試都是情理之中。但從進門開始，孩子繼續編織著謊言，這是他不願意看到的。

          「你為什麼會有這個？」Alain像是炸了毛的貓，立刻站起身，不可置信地看著手機上的畫面。

          「你被禁足了。」韓司晨收起手機。

          「你不能這樣子，我已經17歲了。」Alain放在身側的手緊緊握拳，他皺起眉，臉慢慢的脹紅。「你憑什麼管我？」Alain有些大聲地喊到，說完明顯地愣了一下。

          「就憑我是你父親。」被這麼一喊，韓司晨也被激起了一些情緒，站起來俯視孩子的眼睛，他的嘴抿成一字形，渾身散發著嚴肅的氣息。「而我不需要有會說謊的孩子。」

          「這個時候才會說是父親，如果你平常也多表現出一個父親的樣子就好了。」Alain冷笑。「對我很失望吧？有一個說謊的孩子。但也許不會？反正又不是親生的，我也對你很失望。」

          碰的一聲，房門被大力甩上。

          韓司晨站在茶几前，一臉無奈的抓了抓瀏海。

「神呀，願祢給予我去詢問的勇氣。」

          冷戰就這麼開始了。

          他也不想要這樣，可是他不知道該如何緩解兩人之間尷尬的氣氛。他說錯一次話，也不希望在被激起情緒後再度說出傷人的話語。

          感受到對方好像最近也不想見到自己，便讓兩人出門與回家的時間幾乎錯開。然後趁半夜時偷偷在對方的錢包裡塞進幾張紙幣，小心翼翼地幫忙掩了掩被角。

10

          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

          韓司晨在客廳的落地窗前等呀等，大門依舊沒有被打開的跡象。轟然巨響震地窗戶微微震動，他感覺到自己的心也顫抖了一下。多年之後，Alain終於不再害怕雨日。但每當白色地閃光劈開夜空，他還是會想起當初那個被包裹在層層棉被裡的孩子、那雙瘦弱但緊緊抓住自己的手。

那個孱弱的孩子，好好的長大了。

          而他好像從沒跟孩子好好說過「愛」。

11

　　藍色的傘停在已經歇業的咖啡廳門口。

          他擁抱了他的珍寶。